英語教育是教改縮影
當小明轉到隔壁的台北縣,發現同學都學了三年,他還不會ABC,怎麼辦?
很難想像,整個台灣、所有學校,在跑一場起跑時間不同、速度不同的比賽……
文/陳良榕
原刊登於《天下雜誌》262期(2002/11/01)
很難想像,台灣過去以機會平等享譽世界的國民教育,現在竟然出現貧富差距。尤其是關係到下一代未來競爭力的英文教育上,更是全國各地、各校不同調。
在新店,經過層層山巒,仿造英國劍橋大學的康橋雙語小學聳立雲霧間,俯視周遭一棟棟美式庭園別墅。這裡是大台北華城的最深處。
康橋的投資來自國內最大教科書集團康軒。平均每班超過一位外籍老師(共二十七位)的陣容,讓學生連音樂、美術、體育等科目也可用英語上課,董事長李萬吉的目標是培養「雙母語」的人才。
康橋內部空間廣闊,加上裡頭氣派的國際會議廳、圖書館,硬體設備毫不輸給台北最貴族的美國學校。當然,一學期十多萬的學雜費,也是一般家庭難以負擔的。
民國八十八年,為了呼應教改聲浪,國民教育法大幅修改,去掉長達數十年的緊箍咒,讓民間從此可以自由申設私立國小、國中。
誰知,所有申請的新設小學,都以雙語教學為主要號召。康橋是最新的一間。
南行一百多公里,到了晴朗炎熱的雲林縣斗六鎮,旁邊還有大片甘蔗田的維多利亞雙語小學,則是鬆綁後第一所設立的私立小學。
但比起康橋,維多利亞價位就較平民的多,一學期約七萬元。「我們不是貴族,」副董事長李佳芬苦笑著說。儘管如此,位在農業縣的維多利亞一開始就遇到招生不足的困難,只得補貼車資,招收廣及嘉義、南投一帶學生。
但生活化的英語環境,還是讓維多利亞在雲林縣鶴立雞群。上課鈴響了,姍姍來遲的小男孩帶著隻蚱蜢回來,「Listen ! your grasshopper needs air(你的蚱蜢需要空氣)!」加拿大籍教師凱莉抓著他說,然後拿了個昆蟲箱把蚱蜢放進去。
同樣是雲林,到了魚塭片片的海線地帶,口湖鄉文光國小又是另一光景。
雖然雲林縣今年從小五才開始學英語,但為了彌補城鄉差距,文光國小勉強利用星期五的課後輔導時間,讓家長願意出錢的小朋友從一年級開始,可以每星期上兩節英語。
黑板掛著彩色掛圖,「來!大家跟著唸,」活潑的小學生大聲的跟著台上的年輕女老師唸著:「One… Two… Three… Four…」
儘管老師發音並不很字正腔圓,但對口湖鄉來說,已是難能可貴的改變。這裡人口外流嚴重,向來沒有兒童美語班、雙語幼稚園這些時髦玩意,要學英語,就得到半小時車程外的嘉義市,「那是有錢人在玩的,窮人沒辦法,受不了,」校長李高章說。
起跑點的不平等
過去齊步跑的國民教育,一鬆綁,馬上造成有人像脫韁野馬地衝在前頭,也有人在後拖著腳步,氣喘吁吁。
落差不只存在學校與學校之間,隨著權力下放,台灣每個學生應該享有的平等受教權,竟然出現縣市與縣市不同起步點的落差。
從今年開始,包含台北、彰化等七縣市提前從國小一年級開始上英文課。而包含雲林、宜蘭等縣市,則依照現有九年一貫課程,從小五開始教英語。
「這是骨牌效應!」曾任教改會祕書長的高雄市教育局局長曾憲政感嘆,現在的英語教學向下延伸,成了場惡性競爭。
高雄市的英語教學由小三開始,在台灣屬於落後群,但小三卻是曾憲政聽取語言專家建議的最佳起跑點。他也因此在市議會屢屢遭議員點名批評,「好在我抗壓性夠,」他笑著。
曾憲政解釋,從小三開始的理由是,依照現行九年一貫課程,小一才開始學「ㄅㄆㄇㄈ」識字,學校自主課程還加上客語、台語等鄉土語言,如果再加上英語,三種語言會造成混淆,可能造成小孩「樣樣通、樣樣鬆」。
然而,這是小孩只參與學校教育的假設,如果他像北市九○%以上的小孩一樣,都補過兒童美語、雙語幼稚園,那狀況又會不同。
隨著英語教育向下延伸所帶來的商機,兒童美語、雙語幼稚園成為一片不景氣中,少數快速成長的服務業。
今年在美國那斯達克上櫃的台灣吉的堡美語是最大受益者之一。它去年營收成長三○%,擁有全台三百多家分店,是兒童美語市場主要的連鎖品牌。加上採用其教材的國小、幼稚園,每年有四十五萬人次的學生學吉的堡美語。
吉的堡董事長王國安自豪地說,「從我的系統出來,到國中九○%(的課程)都會了!」
這群小孩進了學校,就造成教育界近日最焦慮的「雙峰」現象。
有一群小孩,從小得天獨厚,在小學就有了國中的學力基礎;也有更大一群小孩,因為實在太落後了,最後乾脆放棄英文。
前暨南大學校長李家同,便遇到這群放棄英文的小孩。
他每個週日都在新竹的德蘭中心當義工,教小孩英語。李家同最近發現,今年的國一英語,難度竟然不合理地提高。
到底有多難?李家同舉例:「Physical Education(體育)!」他一邊翻著課本,不可思議地說:「這種單字竟然出現在國一?」
今年九年一貫首度延伸到國一英語,由於課程設計是小五開始上英文,對今年入學的國一生(只學過了小六英文)形成難度過高的抱怨。雖然教育部一再呼籲老師可自行利用二○%彈性課程的時間做補救教學,但仍有不少老師對於存在班級內部的「雙峰」,選擇配合上過兒童美語學生的進度,形同放棄沒有補習而跟不上的學生。
被放棄的不安情緒普遍存在台灣各地。李家同向《聯合報》的投書「窮孩子一上國中,就放棄英文」,引起讀者廣大迴響。一位家長甚至回信:「看了,就直想掉眼淚!」
過度重視英語,也產生偏差心態。一位家長將他小孩轉學到學費高昂的何嘉仁幼兒學校時,竟然還面臨老師刁難,「你看我們這些小朋友,都可以這樣的生活會話,你這小孩跟的上嗎?」
在國外留學住過五年的這位家長忿忿地說,他實在厭惡這種以英文能力來區分階級的偏差觀念。然而,最後他還是乖乖付出一學期近十萬元的高昂學費,因為「孩子不能輸在起跑點」。
垃圾車教英語
這股輸不起的焦慮,政府也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。
理由簡單。要吸引跨國公司來台設亞洲總部、要讓台灣「觀光Double」、要閱讀網路上瀚海般的資訊,「英文」都是必要條件。
行政院計劃讓英語在六年後成為台灣準官方語言,第一步是在明年三月前,將所有公共標示加上英語。
最積極的台南市,市長許添財更推出「垃圾車學美語」,收垃圾時放的不再是少女的祈禱,而是「How are you? Fine! Thank you!」,結果引得《亞洲華爾街日報》大幅報導。標題是:「台灣的垃圾車加入教英語的行列」。
其實,整個亞洲都掀起英語熱。中國大陸為了六年後的北京奧運,北京所有計程車司機都拿著小冊子學英語。日本偶像團體「SMAP」也出書教人學英語。
韓國則瘋得有點走火入魔。漢城部份家長認為小孩無法發出完美捲舌音,是亞洲人的先天限制,於是流行帶小孩到整型診所切除舌繫帶。結果被美國媒體當作奇風異俗報導,引起韓國一陣喧嘩,人人引為「國恥」。
這陣英語狂潮中,所有人心中最深刻的恐懼就是「階級複製」。意思是,如果家長沒錢給小孩補英語,小孩英語不好,就會一生前途受限,導致窮人世世代代無法翻身。
李家同便認識一個國中生,早就放棄英文,一個英文單字都不會,因此他的未來也定了。「就完了!他怎麼考高中?」他說。
不少人批評,教育部要英語向下札根,卻沒準備好充足的英語師資,導致家長向外界的商業力量求助,「讓補習班大發利市!」李家同批評。
號召英語史懷哲
面對輿論壓力,教育部有一套被外界批評有點「天馬行空」的應變措施。政務次長范巽綠表示,未來教育部將推出「號召英語史懷哲」方案,邀請美加的台灣小留學生暑假返台時到偏遠地區教英文。
其實,最關鍵的是教育部在九○年度為了實施九年一貫而準備的「二六八八」專案,提供專案補助各縣市共二六八八名代課老師,希望各校能以申請英語師資為優先。
不少偏遠學校因此雇用到合適的英語師資,但也有縣市政策把經費挪來雇用鄉土語言教師,或是電腦等其他專長。
關鍵是,精省後,國民教育的主導權已移轉給地方政府。儘管國民教育法規定:「為保障國民教育之健全發展,直轄市或縣(市)政府,得優先籌措辦理國民教育所需經費」。
然而不景氣下,不少地方政府早就債台高築,優先犧牲的往往是短期看不出政績的國民教育。前任台南縣長陳唐山便在任內,以裁撤偏遠國小,節省開支著名。
當年學者高舉教改大旗時,只急著往前衝,卻未考慮到精省、落實地方自治和貧富差距擴大,這幾個大浪衝在一起會有何種結果。「他們就是太急了!」說起教改的種種問題,李家同嘆了一口氣。
而下一代的未來,則在混沌的政策中,看不到方向。也成為現在人人口中教改「白老鼠」的一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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